我们为何在民主的激流中迷途?《失序的心灵》

  对於现代人在民主时代的精神困境,托克维尔(Alexis Tocqueville)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人们像是被困在激流之间,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岸上的废墟,浑然不觉激流正将人卷入深渊。然而,这幅耸动场景所欲传达的迫切,现代人基本上体会甚微,毕竟与民主时代共生的精神气质,倾向迷恋轻盈细微的事物,其对灾变的想像,最惊悚者或者不过是「自我之谜」。

  托克维尔断定,现代民主作为夷平特权的身分平等趋势是不可逆的,敏锐的现代人不可能毫无所感,在二○一九年上映的《X战警:黑凤凰》中,困扰一众变种人的,不再是九○年代版本中关於共同体本质、排除与含括的界线等等涉及「我们是谁」的问题,如果不再有对於共同体的基进想像,万磁王与X教授之间的社会战略区别也就不再有意义,凤凰之力不受控,隐喻对「自我之谜」的灾变想像,既严肃,却又细小幽微。大型集体意义体系的瓦解,可以说是民主时代轻盈文明最显着的特徵。

  托克维尔的激流比喻,相当程度传达了现代人在民主时代各方面的新烦恼。促生现代民主的革命,其行动理念是集体性与政治性的,然而现代民主所降生的後革命时代,其行动理念则完全是经济性的个体利益导向。苏格兰启蒙的古典政治经济学早就预言在後革命的世界,只余大量困惑茫然不知所措的个别行动者。

  至於民主本身,现代人挂在嘴边,心中所想的那个「民主」其实既不定形、也无能定向,当托克维尔声称民主本质上是夷平身分与阶层特权的平等社会状况时,意味着它将浸透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作风习惯、舆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相互理解,也就是一切托克维尔泛称为「民德」(mores)的东西。现代民主并不存在一个巨大的根本问题,既不是古典宪制理念中多数穷人的逆袭,也不是大革命时代中对於人民主权的形式想像。民主时代的困扰纷杂又细微,其表现时而反覆无常,有时又很僵化,大部分时候推崇秀异,少数时候的舆论风暴又致力压缩个人。现代的民主宣称社会身分将因平等的开放,而具有无限的潜能,但对於这样的潜能如何实现,现代人不仅全无主意,还因为忙於、满足於应付一个个小小的随波激流,而无力洞察深渊的即将到来。

  托克维尔对其中的精神断裂深有体悟,现代人的心灵难免是两个世界的共存,能维持个人道德世界的自持与高贵,却倾向回避必须「把脸着地,双手拱着泥」的共同世界。

  读者会在《失序的心灵》书中感受到访谈者此等精神断裂,当然,他们不会有茫於激流的危机感,这并不出托克维尔意料之外,自满同样也是民主时代个体的精神特徵之一。中产阶级对於生命的剧变自有一套调适方式,端赖人生阶段而决定是投入工作还是回归家庭的策略,而伴随二十世纪企业的组织化,中产阶级的形象也逐渐「经理人」化,其生命策略的特色是冰冷的工作成就与温暖家庭价值之间的互补;而以心理治疗师为典型的人格象徵,对於民主时代的个人心灵困境更为敏感,其身分策略的自信之处在於能够平衡个人心灵不可测度「凤凰之力」与日常生活,於是生命的终极意义终究是自我与某个不可知宇宙的和解。

  失根无所依的自我是当前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的困境,而经理人与治疗师的形象则是其不同的表现形式,并同样都对个体之外的公共事务冷感。对托克维尔来说,个人主义既是与民主时代伴生的意义体系,它预设了在身分平等的社会中,个人之间并不存在本体上的连结;另一方面,个人主义也表述了「慎微平和情绪」的行为模式,个人倾向於孤立,退回自己熟悉的舒适圈。《失序的心灵》的作者贝拉(Robert Bellah)继受了托克维尔的说法,将个人主义视为现代人理解自身、人我与世界的首要意义体系,他称之为「第一语言」。个人主义是现代人无法摆脱的宿命,一如身分平等是不可逆的天命,要在民主时代重建贵族式阶层归属纯属幻想,封建身分秩序不过是岸上的废墟,托克维尔好用「阴影」的意象来比喻现代人的处境,「过去不再为未来提供光明」,於是心灵就「只能在阴影中前进」,他形容个人主义让现代人「被永远扔给孤独的自身」,恐怕将「完全被禁闭在全新的内在孤寂」之中。

  托克维尔固然哀叹是否「所有时代都像我们现代这样」,人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互相连结的世界」。但从新大陆有别於欧洲的政治经验中,他发现了现代人走出阴影的方法,城镇与信仰为民主时代重建连结提供了契机,也就是贝拉称之为「第二语言」的共和传统与圣经传统。在贝拉看来,美国的个人主义之所以能持续发展而不致产生恶果,主要是因为第二语言这个「更为宽宏大度道德条件的支持与控制」。

  信仰让个人主义昇华,如托克维尔所说,「偷得片刻空闲来放下尘世的小欲望与物质生活上的瞬息荣华,而踏入伟大、永恒、纯洁的理想世界。」在地化的城镇权力体制则给予公民直接参与政务、主理政事的管道,在让公民产生归属感的同时,也收纳并转化了个人小小的野心与骄傲。托克维尔上一个世代的欧陆自由主义忧虑野心与骄傲会引致支配的欲望,但托克维尔则宣称他「愿意用很多小小的美德来交换这个恶习」,他并不担忧意欲支配他人的野心与骄傲,能在身分平等的社会中掀起多大波澜,相比之下,个人主义的精算利益与冷漠伤害要来得更大。城镇在托克维尔眼中是一个精细的平衡,小到在满足公民小小野心与骄傲同时能够促成个人之间的连结,又大到让个人能够思考自我、家庭与工作之外的事,在日常的参与中建立个人对共同体的归属感。

  城镇与信仰的连结让个体走出个人主义的自我封闭,「冷漠的心灵与分化人们的激情因而必须退回灵魂深处」,藉此,作为第二语言的共和与圣经传统起造了世代之间的共同体意识。第一语言与第二语言,两种意义体系的互补维持了个人主义与公共意识之间的平衡。是故,第二语言传统的失落势必让个人主义的弊病浮上台面。

  读者不妨把《失序的心灵》当作对托克维尔《民主在美国》的致敬之作。但如果托克维尔依然相信城镇与信仰能有助於重建个人之间的连结,那麽贝拉看到的是共和与圣经传统的失落,曾经信仰所提供的使命感能将个人与他人及社会连结,如托克维尔所说,那是个体在个人欲望与物质之外对崇高秩序的意义探索,但当前的教会组织更关注抚慰个人与心灵的创伤,实作上更像是体制化的治疗师。至於如今的小镇精神更像是失落的「记忆共同体」,只余地方耆老缅怀,而不是成员透过参与公共事务,「在其所及范围内的限定领域,学习如何治理社会」的一个自由的「初级学校」。但正如托克维尔所提示,城镇之所以能挽救个人主义,不在於其自身的怀旧记忆,而是因为城镇是「一个自由且强大的社区」,托克维尔的提示颇值得各种热衷在地创生的事业深深反思。

  托克维尔笔下的美国是由城镇与强韧的信仰所构成的共和国,它本质上依然由个人主义式利益驱动,却不致於在激流中被推入深渊,公民透过参与城镇「既平和又经常」的活动,既「让整个社会生气勃勃,但又不扰乱社会」。结社(association)的经验是一个教养「恰得其分的自利」(self-interest well understood),并扭转个人主义退缩倾向的过程,起初人们是不得不参与公众事务,後来成了一种「为他人服务的习惯与喜好」。而贝拉笔下当前的美国,或者说当前的世界,正因为「第二语言」的失落而逐渐飞地化。

  就个人心灵来说,飞地(enclave)意味着它只涉及生命中的一部分,特别是关於休闲与消费的私人生活部分;就社会连结来说,中产阶级追求乾净有序的社交,看似热络投入,实则对更包容异质社会多样性的公共制度,教养共同的正义与文明标准全无兴趣。都会化的现代人自有一套世故的话术回避这些「政治」关切,社会连结因只纳入拥有类似生活形态的人而飞地化。竞争的市场与亲密的舒适圈,看似截然对立,却是个人主义的一体两面,功利或表现的不同型态不过是竞争与亲密的不同互兑,功利的个体盼望在物质与私人生活中寻得亲密的补偿,而表现的个体则不免期待对生命的更完整感受能成为竞争的心理资本。

  事实上「第二语言」的失落也是现实政治进程所致,现代国家的官僚治理与全球化的企业都相当程度摧毁了城镇体制,第二语言因此失去具体的制度性依附。城镇精神既无法自免於经济全球化的冲击,国家层次的政治由於无法延续社区政治的共识正当性,即便有识於公共意识的改革者,最终也只能在利益政治的层次上诉求更理性的政治审议。对於如何重新整合遁於各个飞地之间的心灵片段,贝拉提供的制度性方案依旧是托克维尔式的:适度削弱「大政府」,将集权化的政治与经济权力下放并分散到在地的权力机制。不管读者要如何评价贝拉提供的方案,他对於如何重建公共意识的提醒无论如何都有时代意义:理念的政治倡议不能不依附於具体制度,也不能满足於对既有政治程序的理性化,迷信公开透明的技术政治往往对於资讯的对等与流通有过度的信心,实际上这对公共意识的重建助益有限。

  正如托克维尔的《民主在美国》并非只为美国而作,《失序的心灵》所诊断的也不仅仅是美国公共生活意识的失落。比起托克维尔的时代,甚至是贝拉成书的九○年代,由於国家让位於市场的新自由主义式治理,以及建制政党愈来愈脱离他们曾经扎根的社群,都让现代政治重建公共意识的愿景更为艰困。

  我们很难在既有的政治光谱中定位《失序的心灵》,其问题意识看似保守主义,但贝拉对於新政(The New Deal)与民权运动的成就仍属正面评价,并且反对诉诸「价值」来重建公共意识与整合离散的心灵,无论是家庭价值、宗教价值还是男子气慨,同样的立场或许也适用於部分进步派的理念倡议。就像托克维尔不会缅怀岸上的废墟一样,贝拉也并不缅怀传统的生活形式,他说那「不啻重返令人无法忍受的歧视与压迫」。阶级问题起因於公共与私人制度性支持的系统性撤除,其在共同体内部所造成的分裂,对贝拉来说是重中之重,他对经济民主的重视与左翼的政治理念也或许契合,不过其理路本质上仍是权力中心的分散。正如贝拉自己後来的自述,这是一份左派与右派都不会满意的政治提案,右派会恼怒於其对宗教与家庭的讨论,左派则会弃嫌其民主社会主义的构思不够彻底。

  贝拉对现代个人主义弊病的诊断无疑是超越左右的,其当代意义尤为深刻。托克维尔指出现代民主固然革除了贵族社会阶层之间的巨大差异,但民主的社会也酝生了新的极端。现代民主没有敌人,却自带自我颠覆倾向,从当前的民粹主义潮流可见一斑。城镇的结社对托克维尔来说是调节民主式极端,转化其颠覆性能量的所在,《失序的心灵》原文书名暗示,政治本质上是「心灵的习惯」(Habits of the Hearts),「习惯」的养成需要反覆练习,需要能彼此互动的结社,在托克维尔眼中,这关乎文明,「如果人类要维持或变得文明,必然需要发展人类结社的技艺并将之完善。」

  然而,当代的政治迷恋声量与造势,经常将政治事业误做心灵工程,比起《失序的心灵》成书时的上一代读者,更为现代的我们,无疑需要更细思贝拉的托克维尔式教诲。

(本文为《失序的心灵:美国个人主义传统的困境》中文版推荐序)

书籍资讯

书名:《失序的心灵:美国个人主义传统的困境》 Habits of the Heart: Individualism and Commitment in American Life
作者: 罗伯特.贝拉(Robert Bellah)
出版:八旗文化
日期: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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